文│許小年（中國企業(yè)家俱樂部顧問，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經(jīng)濟學與金融學教授）
成功改革的共同點是突破了現(xiàn)有的體制，把頂層設計和基層創(chuàng)新結合起來。
失敗的改革都相似，成功的改革也都相似，中國的歷史上經(jīng)歷過多次的改革。失敗的改革，今天作為案例的是西漢末年王莽的改革、王安石的改革、清末光緒帝的改革，我認為這三次改革是失敗了。成功的改革說起來是歷史的調整，成功的改革只出現(xiàn)第一次和最后一次，就是商鞅的改革和鄧小平的改革。回顧歷史是為現(xiàn)實服務，但是歷史永遠不會重復它自己，所以歷史僅對我們有參考的作用。
失敗的改革，相似在什么地方?王莽、王安石、光緒帝的改革，目標都是追求現(xiàn)有體制效率的提高，而不能突破陳舊的制度的束縛，這是第一個共同之處。因此這三位在歷史上的改革，充其量只能叫做改善，或者叫做改良，而并不是改革。由于這些改革的目標，是改善現(xiàn)有體系的效率，因此它在執(zhí)行理念上，依賴現(xiàn)有的政治基礎，依賴現(xiàn)有的政治體系，在失敗的改革中，這是一個共同的特點。這些改革都是頂層設計，改革的方案脫離了實際，我們知道頂層設計是官員在辦公室想象的理想方案，沒有經(jīng)過實踐的檢驗，而利用官僚體系做大規(guī)模的推廣，一定會碰到問題。比如王莽推行的土地國有化的改革，一開始就推行不下去;王安石試圖利用官僚體系建立起市場性的管理體系，來遏制商人的投資，將商人獲取的利潤部分地轉向官府和民間，實際上他的動機可謂良苦。雖是為了與民讓利，但是讓利的方法并不是靠創(chuàng)造、增加全社會的財富來實現(xiàn)各階層、實現(xiàn)官民的共贏，而是在不改變現(xiàn)有的生產方式和現(xiàn)有的管理體制的方式下，試圖提高現(xiàn)有體制的效率，那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各個階層之間的矛盾。
由于這三個特點，這些改革都失敗了，失敗的原因是不能夠突破現(xiàn)有體制，社會生產力無法得到實質性的提高，并沒有更多社會財富創(chuàng)造出來。因此改革局限于利益的重新分配、利益在官民之間的重新分配，利益在不同的官僚群組之間的重新分配。這就必然引起不同的利益集團之間的斗爭，使得改革進行不下去，給改革增加了很大的阻力。這三位失敗者，他們的個人結局都是比較悲慘的。 改革最后變成了利益的重新分配，而我們知道利益的重新分配，就是政治問題。政治就是用法律的方法、用制度的方法來進行利益的重新分配。一旦變成了政治問題以后，改革的命運就由政治斗爭所決定，而不是由改革的實際效果所決定。在這個政治斗爭中，王莽失敗了，光緒皇帝失敗了，王安石也失敗了。
失敗的第二個原因是改革的推進依靠官僚體系，做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假設。所有的頂層設計都有不切實際的假設，就是所謂的官僚體系可以百分之百遵照上層的指令，可以把改革的措施百分之百落實到位， 并且這些官員們是從社稷江山出發(fā)，從我們民族的長遠出發(fā)，來推進這些改革措施。這個假設在現(xiàn)實中根本不存在。結果是什么?是官僚體系利用改革尋租腐敗，擴大自己支配資源的能力。利用增加了的資源從中尋租，并且形成了官方和民間的聯(lián)動，上下其手，使得讓利于民的改革措施，變成了與民爭利。一旦演變成與民爭利以后，改革的公信力大大降低，改革的支持力度大大降低。這就注定了改革失敗的命運。
由于與民爭利，由于不是增加社會的財富總量，而是利益的重新分配，基層民眾沒有積極地參與到改革的過程中來，這就使得改革推行不下去，多次出現(xiàn)反復，王安石幾次罷相也是一樣的。他們以官僚的權力來推行改革，還是推行不下去。
成功的改革與失敗的改革正好相反。它不是謀求現(xiàn)有體制局部效率的改善，而是突破現(xiàn)有的體制，是突破而不是完全拋棄。完全拋棄現(xiàn)有體制那叫革命，革命和改革是兩回事。中國歷史上的革命，幾乎是無所建樹，除了破壞以外幾乎是無所建樹。我們這里主張的是改革，成功的改革突破了政治。
商鞅突破了現(xiàn)有的格局， 打破了貴族基層， 吸收了農民、貧民，參與到秦國的政治、秦國的軍事和秦國的經(jīng)濟發(fā)展中。鄧小平打破了計劃經(jīng)濟體制， 吸收了中國的農民、中國的民營企業(yè)家、中國的城市民眾加入到改革的洪流中來。這是他們成功的第一點。他們成功的第二點，是頂層放開和基層創(chuàng)新相結合，而不是一味地相信官僚經(jīng)營階層的頂層設計。據(jù)我所知，鄧小平?jīng)]設計什么改革， 翻了一下歷史書本， 商鞅也沒有設計什么改革，他們只是總結了現(xiàn)實的一些創(chuàng)新，把政策在全國推廣。比如說商鞅廢井田開阡陌，這不是商鞅的創(chuàng)造，而是在中國的大地上，實行了幾百年的民間的創(chuàng)新。學者都承認中國的土地私有是在魯國，到商鞅已經(jīng)是過去了兩百年了。所以廢井田開阡陌，不是商鞅的設計，而是在秦國有了幾百年的實踐演化而成的。鄧小平的成功是肯定傻子瓜子在城市中的創(chuàng)新， 把它變成黨的建設，變成法律的實踐在全國展開。
這和上述幾位失敗的單純依靠頂層設計形成了鮮明的對照，他們的成功在于鼓勵了社會的創(chuàng)造，鼓勵了社會價值的增加，各個階層都獲利。他們的成功在于提高生產要素，提高了生產力，得到社會上的廣泛支持。正因為是以創(chuàng)造財富、增加財富為目標，所以改革很快獲得了成功。商鞅在改革之后十年，率軍出征魏國，一舉收復了秦國的失地，給那些改革的人當頭一棍。鄧小平的農村改革，幾年的時間里解決了糧食和副食品的供應，獲得了社會對改革的廣泛支持。
當前我們看到的是什么?我不希望對號入座，我僅僅說我的觀察，我的觀點，我當前看到的是諸多的政府的豪言壯語，甩開膀子喊，一直喊破了嗓子也沒見什么動靜。當年小平同志沒有豪言壯語，就只有一句話，非常樸實的一句話，“誰不改革誰下臺”。什么斷腕、促靈魂，這些就不說了，我們看到的是宏偉的發(fā)展戰(zhàn)略、宏觀的戰(zhàn)略。改革的主力軍，民眾和企業(yè)現(xiàn)在是觀眾、是聽眾，等待著完美的頂層設計的出臺。這不是改革，既不是鄧小平的改革， 也不是在中國歷史上成功的商鞅的改革。當然，這只是我個人的擔憂，但愿我的擔憂是杞人憂天。